面对手机应用商店里“轻点评分”栏后的五颗空心五角星,马琳“真的一颗星都不想给。”这是学校要求使用一款App完成跑步打卡的第二个学期,但“体育课没缺课、旷课,体测各项成绩都达标”的大二学生马琳,却因未能在App上打卡满60公里而被取消了体育成绩评定资格,“这锅背得太惨了,可以说很残忍。”

据马琳表示,班里一半同学都因此需要重修体育,包括但不限于认真跑了40公里但能力有限者,辛苦跑完后发现因定位、配速或网络等各种原因成绩没被记录,以及对学校这一强制性要求反感而彻底放弃者。

“我800米跑3分钟、立定跳远成绩2.3米,小学、中学都是校篮球队成员。”马琳率先强调自己对体育的喜爱,并表示自己一直有跑步习惯,“附近公园,学校周边,通常一周两到三次,每次5公里。”可这对最后显示在App上的成绩并没帮助,“也许是为了安全,软件是通过在校园里设 GPS 坐标监督学生跑步,不仅指定了跑步范围,还设置了感应点,对配速、步频也有要求。”

马琳就读的高校处在南方一个省会城市中心地段,校园面积较小,一到晚上,操场上就挤满了端着手机跑步的人。“看似在跑步,其实都在低头找感应点,根本跑不起来。”以往带着耳机放空心情的跑步状态因此无法得到满足,“‘我要跑’愣变成‘要我跑’,选择跑步方式的权利都没了。”马琳担心,对她这样的运动爱好者,学校此举尚且成了“累赘”,对更多需要锻炼的同学而言,将因此加深对跑步的厌恶,“完全是对跑步运动的高级黑。”

“定位飘渺,高架、湖中心都有,常被要求重新跑;偶尔还莫名奇妙被判作弊,成绩无效……”就读于浙江一所高校的李淼表示,尽管技术问题也许能有改进,但因其与成绩直接挂钩,影响学分、奖学金等评定,所以周围同学对用App强制跑步怨声载道,“锻炼只有跑步可以吗?跑步应该看个人喜好,就和吃饭一样,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东西,规定你必须吃什么、必须每天吃多少,且不是我主动要求的,谁乐意?”他发现,原来身边很多同学有空会去操场跑跑走走,但变成任务后,“就很排斥,反而有点打压了大家运动的兴趣。”

令他更加哭笑不得的是,临近期末,很多同学并未达到“跑满”60公里的要求,学校推出了新的活动,“将原来每日两公里上限提升为5公里,且跑满5公里送两公里,即当作跑了7公里计入成绩。”李淼感到疑惑,“如果是鼓励学生动起来,大可以适当加分,为何要凭借一款软件就给学生打出59分的期末成绩?”

不过老师的看法和学生不太一样。

“以加分形式存在,学生就会乖乖跑步吗?那可未必。”某高校体育教师马老师介绍,学校原来就要求学生长跑,每天早晚两个时间段,由老师或学生在起终点值班人工记录,现在则是让学生把手机带给体育老师统一记录,“男生两公里一次、女生1.5公里一次,上限是46次,占期末考试分数的20%。”于是,体育课成了全校一两百门课中唯一总分110分的课程,“他们一次不跑,只要其他都合格也有80分,不会因此挂科。”

在马老师看来,自己学校的政策已经相对“开放”,但不少学生仍会拿着App向他投诉成绩失效等状况,他通常回答:“你多跑一次就很吃亏吗?”学生的“计较”让他意识到“他们觉得跑步是一种惩罚。”此外,马老师发现,该App的出现“解放”了监跑老师、让学生的跑步时间更自由,可“作弊”的手段却多了不少:同时揣几个手机代跑、破解软件改分、一边骑车一边摇手机等方法层出不穷,“本来是为他们好,但他们总有办法对抗你。”

“课外体育锻炼是我从教30多年感觉最难办的事情,取消晨跑几乎是每届学代会常规议题。”曾有海外留学经历的马老师感受过欧美高校体育的“自由”,“很多课程都以俱乐部形式存在。”但国内的高校,体育“强制性”色彩浓厚——面对大学生体质下降、缺乏运动热情的现状,马老师感到无奈,他以不断降低的体测标准举例,男生50米跑,原来满分6秒2,现在6秒7,“相当于差5米。”而1000米成绩更降低了近半分钟,“降低要求只是为了分数上更好看一些,对增强学生体质并没起到根本作用。”因此,他认为,强制进行体育锻炼,对当代的大学生群体是“没有办法的办法。”

马老师说,10多年前国内曾有过“取消体育必修课”的呼声,但国内大学生体育意识严重不足让这种呼吁缺乏基础,“如果可以不上体育课,根据我的经验,一半学生会彻底离开体育锻炼,尤其女生。”在他看来,年轻一代对体育的兴趣早在中小学阶段就已经被抹杀,“该培养兴趣的时候拼命应试,体育‘副科中的副科’形象已经形成,且缺乏体育技能,让学生主动选择体育锻炼的可能性变小。”马老师坦言,大学是促进学生锻炼、养成终身体育习惯的最后一个阶段,“如果强制性能把现状改变一点,也未尝不可。”

“强制锻炼”当然不代表师生必须对立。“大学生体质确实已经很差了,高校体育应当有一定程度强制性,但不是一强制就要失去人文关怀和科学性。”北京师范大学教授、全国学校体育联盟(教学改革)主席毛振明向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表示,承认强制“必要性”的同时,更要考虑强制性可能给学生带来的身心伤害,“为什么我们想的总是‘达不到你就惨了’,而不是‘达到了你很棒’呢?”

在毛振明看来,跑步App督促锻炼是新科技环境下的很好尝试,但具体用到大学校园,设计者就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不爱运动的懒学生,思考怎样的方式可以让他走出宿舍、走向操场,而不是去管制和出难题;而学校也需要一个实践的过程,对未经检验的新科技方法过分倚重并不妥当,“尤其还着急地和学业挂钩,从一开始就是强迫和督促思维,缺乏激励、褒奖色彩。”

据记者了解,目前活跃于各大高校的跑步App不少,有些软件新开始增加“自由跑”以及“夜光跑”,这些改变被毛振明看作引导大学生锻炼必要的“糖衣”。但他也强调,科技可以改进,可如果外界与学校都还用老思维去使用新方法,“那好事儿就有可能变成坏事儿了。”

(文中受访学生均为化名)